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与我同在:第二章 (下集)
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与我同在(2b)
周慧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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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广州到广西省的北海市

我在舅舅家里暂住下来,但我是没有户口的。舅舅叫我不用担心,他说他会想办法替我弄到在广州市的户口。过了两天,我姐姐和姐夫也带着他们的小儿子来了。后来,越来越多的越南华侨从边界各城镇来到广州,他们全都是没有户口的,所以广州市政府就在广州的三元里区设立了一个收容所,好让他们暂时居住。姐姐和姐夫决定搬到那个收容所去,但舅舅叫我继续在他家中居住,不要进那个收容所。

我常常去三元里的收容所探望姐姐和姐夫。我们在东兴认识的朋友们也陆续来到了。我们聚在一起就自然而然地谈到自己的前途,将来何去何从等等问题。当时大部分越南北方的渔民华侨都带着他们的渔船留在广西的沿海城镇,没有到广州来。很多在广州的越南南方华侨正在计划去广西找那些渔民商量,大家可以一起乘那些渔船前往香港。中国政府也不希望我们留下来,他们鼓励我们离开中国。

不久,姐夫已经联系了几个朋友,并做好了一切安排,所以姐姐和姐夫就带着小儿子前往广西上船。我没有钱付那笔费用,所以我不能同去。当时我也不知道应该留在中国还是离开。我住在舅舅家里,他很疼爱我。但另一方面,我想到自己的前途,我不能忘记从童年以来的出国留学的梦想。舅舅很爱我,但是他也鼓励我要离开中国。舅舅和阿姨知道我没有钱,他们把多年积蓄的一笔钱放在我手里,叫我想办法离开。

舅舅把母亲的骨灰安葬在外祖母的墓地旁边。母亲三十多年的心愿已达成,我已把她带回祖国,现在她安安稳稳地睡在祖国的泥土中。我站在母亲的墓地前,我下定决心要走了,我要去重建那被砸得粉碎的前途。

我在三元里的华侨收容所找到东兴的旧朋友们,其中有一位五十岁左右的阿姨(以下简称为Q姨)。她以前在西贡做生意,她的丈夫已去世,儿女们散住在美国和香港。我带她回舅舅家吃饭,舅舅认为她很可靠,而且社会阅历丰富。舅舅知道去广西找那些渔民要冒很大的危险,而且很容易被坏人欺骗。舅舅说如果Q姨愿意带我一块走的话,他才放心让我离开。我第二次带Q姨回家吃饭的时候,舅舅直接问她愿不愿意带着我一块走,她很豪爽地一口答应下来。

Q姨立刻带头找人商量,做好去广西的安排,我什么都不懂,只是跟着她跑。Q姨很能干,没多久就安排好一切。1978年底,大概12月中,我向舅舅一家人道别,又再次踏上征途。我在广州一共呆了大概七个月。Q姨和我,另外还有七、八个人,全都是在东兴认识的朋友,大家一起从广州出发,经过江门、湛江,最后抵达广西的北海市。

在北海市到处都是越南华侨,大家很公开地谈论找渔船出海的事情。中国政府知道越南华侨们来北海的目的是什么,他们也鼓励我们乘船离开中国,但决不能带任何一名中国公民上船。所以每一艘越南渔船离开的时候,中国政府派干部来检查每个人的身份证,要确定每个乘客都是越南华侨,不是中国公民。

乘风破浪前往香港

我们一行人先在旅馆住下来,Q姨和几位叔叔们每天都出去找那些渔民商量。我和几位年龄相若的女孩子常去海边看海和做梦。我们在北海市住了大概一个月后,一切都安排好了,在1979年1月中,我们上了一艘越南的渔船离开中国。我在1978年2月来到中国,在1979年1月离开,我一共逗留了十一个月。

那艘渔船非常简陋,根本没有引擎,就靠两面风帆。渔船由一位船长掌舵,他有两、三个助手帮助他,船上一共有二十三名乘客。船长告诉我们渔船会沿着中国的海岸线行驶,不会进入公海,因为我们的船太简陋了,经不起公海的风浪。他说最危险的是在广东和海南岛之间的琼州海峡,即使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那一带还是海浪滔天,很多渔船就是在那里遇险。船长预计需要一个多月才可以到达香港,船上储备的食物和水只够二十天左右,但我们可以靠近中国沿海的城镇购买粮食和水。他嘱咐我们要在船舱里躺下来休息,不要随便跑到甲板上去,因为风浪很大。我不会游泳,但奇怪的是我一点都不害怕。我在中越边界涉水过河时所经历的那股温暖平安又再次充满了我的心灵,我知道我一定能够平安到达香港。

渔船在白天就扬帆航行,晚上就落帆抛锚休息。一路上果然风浪极大,很多人都晕船呕吐了,我却完全没事。从北海一直到香港,我没有吐过一次,当同船的人吐得很严重时,我还去照顾他们。

船行几天后,我们遇上了一艘中国渔船。那艘船比我们的船大得多,而且装配着强大的引擎。我们坦白地告诉他们,我们是从越南出来的渔船,打算沿着中国的海岸线前往香港。我们询问他们关于琼州海峡的情况,他们说那里不但海浪大,而且有暗流漩涡,我们的船太小,又没有引擎,所以非常危险。我们当中有几个人立刻问他们愿不愿意用缆绳拖着我们过琼州海峡,我们请他们开个价钱出来,大家好斟酌商量。那些渔民听了也很感兴趣,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双方决定了一个价钱。那些中国渔民和我们的水手用几根粗大的缆绳把两艘船联起来。中国的渔船在前,我们的船在后,向着琼州海峡前进。因为那艘大渔船拖着我们,所以我们把风帆降下来。

过了一、两天后,我们已接近琼州海峡,两艘船抛锚停下来。我们的船长和那些渔民仔细收听电台的天气预报后,决定了在哪一天过海峡。船长吩咐我们全部躺在船舱里,不要跑到甲板上,只有他和几个助手在甲板上工作。早上大概八点钟左右,我们进入琼州海峡水域。那里果然海浪滔天,我们的小渔船被海浪抛到半空,跟着又被扔下来,船舱里所有人都吐了。奇怪!只有我一人既不吐也不害怕,我还跑来跑去照顾同船的人。后来因为呕吐的气味太难闻,我受不了,我便跑上甲板去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气。我蹲在甲板上的一个角落里,看着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打来。中国的大渔船拖着我们破浪前进,那时候我才明白什么叫做“乘风破浪”。我看见海浪一起一伏,有时候大渔船在半空中,有两层楼那么高,我们的小渔船在下面;跟着我们被抛到半空,大渔船在下面;接下来我们又从半空中被扔下来,大渔船又被抛上去。我还是一点都不害怕,那股温暖平安把我稳妥地包裹在里面。我还觉得这情景非常壮观,确是“人生难得一见”。

经过几个小时后,大概下午三、四点钟,我们安全地通过了琼州海峡,海浪平静下来了。我们非常感谢中国渔民们的帮助,他们也高高兴兴地回家过春节。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春节已到了,去年春节大年初二凌晨一点钟,我离开西贡北上,一眨眼一年已过去,现在又是春节了。我不知道将来什么时候我才重回中国。

我们的小渔船继续慢慢地向着香港前进,但大家的身体越来越衰弱,因为每天都吐,吃下去的食物大部分都吐出来,只有我和船长跟那些水手们没受到什么影响。我们都希望早点到达香港,但我们的小渔船是用风帆的,碰上逆风的日子,一天只能走一点点的路。

过了几天,我们遇上了一艘从越南南方出来的小船。那艘船比我们的还要小,但配有引擎,船上只有一个家庭。他们说因为引擎的燃料用尽,船在海面上漂流,船上的食物已吃光,他们已经两天没有饭吃,本来以为必死无疑,万万想不到在绝望的时候却碰上我们。我们立刻把食物送给他们吃,大家都非常兴奋,在茫茫大海中有个同伴是最好的事。等他们吃饱了之后,两艘船的水手商量拟定了一个计划。因为他们没有燃料,不能行驶,我们可以把他们拖到最接近的沿海小镇买燃料和食物。我们的小帆船虽然小,但他们的船比我们的更小,我们拖着他们虽然会更慢,但只是走一点点的路,应该还办得到。等他们买了足够的燃料后,就轮到他们拖着我们前进。他们的小船装备了马力极强大的引擎,拖我们的帆船是绝对不成问题,我们两艘船可以一块驶往香港。

我们在一个沿海小镇买了燃料和食物后,接着就准备向香港进发。本来我们的小帆船是白天行驶,晚上抛锚休息;但现在两艘船的人都想尽快到达香港,不想再拖延了。所以大家决定我们两艘船日夜不停地行驶,水手们可以轮流休息。我们预计应该不用十天的功夫就可以到达香港。

两艘船连在一起日夜不停地向香港前进,因为引擎的马力强大,所以船行速度很快。经过七、八天全速行驶后,在一个下午,船长说我们已过了澳门,还有几个小时就到达香港。但澳门与香港之间的水域海浪很大,跟琼州海峡差不多,连船长的几个助手都呕吐了,唯独船长和我完全不受影响。有一个女孩子吐出血来,因为她吐得太多,她的胃已受了伤。她哭着说:“我不要活了,让我死掉算了!”我鼓励她说:“妳不要只想自己,妳要想想妳的爸爸妈妈在越南等着妳的消息,妳的弟弟妹妹在法国等着妳的消息,妳的男朋友在香港等着妳,多少的危险和苦难我们都熬过去了,现在还有几个小时就到香港了,妳一定要撑下去!”

在晚上大概九点钟左右,香港的海警船出来把我们两艘船截住。我们知道已进入香港领海了,大家高兴得像小孩子般的欢腾跳跃起来。香港的海警们把两艘船检查一遍,确定了没有武器和毒品,然后他们就用那庞大的海警船拖着我们两艘船前进。大概十二点钟左右,我们抵达九龙码头。1979年1月我们从北海出发,在海上一共行驶了四十六天后,终于在2月中到达香港。

《第二章(下集完》